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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多久,但昏睡之前的事情,她是完全記得的。天知道那席臨川發什麽瘋,突然一箭射了過來,她毫無防備,胸口一陣劇痛,便重重向後栽了過去。

聽到扶住自己的綠袖在驚嚇中喊得聲音都不對了,聽到周圍一片嘈雜。她想說話,身上的力氣卻一分分消失得很快,她張不開口,說不出一個字,只覺疼痛中自己的眉頭蹙得松不開來,呼吸變得費力而虛弱。

極度的恐懼中,周圍倏然一靜。

她逐漸模糊的神思被這突如其來的安靜激出兩分清醒,好似有人走了過來,在幾步外的地方停下,然後,她聽到一句……

“死了就葬了吧。”

是席臨川的聲音。

沒有那晚對她說話時的那麽分明的厭惡與恨意,這句話聽上去平平淡淡的,尋不到任何情緒。如此不在意人命的態度,隨意得可怕。

門聲輕響,紅衣打斷思緒望過去。

剛進了門來的綠袖一怔,遂即一陣驚喜:“醒了?!”

她手裏端著一只檀木托盤,托盤中置著碗碟,顯是來送飯的。

紅衣便欲撐身坐起來,可還未使什麽力,就被胸前的傷口疼出了一身冷汗。

“別自己動。”綠袖忙道。說著腳下走得快了些,將托盤擱到案上過來扶她,面上蘊著笑,說出的話很有些沒心沒肺,“足足睡了四天,我還道你醒不過來了,真是命大。”

紅衣沒有說話,接過她端來的粥碗在手裏捧著,沈吟了好一會兒,問她:“綠袖……我當真沒得罪過公子麽?”

綠袖一楞。旋是搖頭,嘆息道:“真的沒有,我還能騙你不成?這回……這回大概是一箭射偏了,也非針對你。”

“你信麽?”她看向綠袖,多多少少覺得有些好笑,“說是‘射偏了’,你信麽?我聽到他隨口就說‘死了就葬了吧’——如只是失手射偏,會冷漠到這個份上麽?”

看到素不相識的人命懸一線都總要勉力救一救,對自己府上的人,無情到這個地步,簡直就像是盼著她就此沒命一樣。

這幾日顯然也是沒有找人來給她看傷的。止了血而已,這麽重的傷口就在眼前,一點藥味都嗅不到,端然是沒用藥。

這是讓她自生自滅。

“紅衣,我們在賤籍……”綠袖說了這樣一句,咬一咬唇,勸得萬分艱難,“命本就不在自己手裏,你就……別再執著於這個了。公子不喜歡你,你日後便躲著他一些就是,攢一攢月錢,到了夠給自己贖身的時候,讓他放你走……”

紅衣呼吸微窒,第一次切身感受到了書上所說的“封建時代,奴仆多沒有人身自由”是什麽意思。

這份因不平等待遇而生的憤然與莫名其妙遭受不平等待遇的迷茫,在醒來後的第二日轉為了沁骨的恐懼。

大約是身子太弱又著了涼,從夜裏開始,她咳嗽咳得越來越厲害,每一次咳嗽都會牽動傷口,疼得一夜未眠。

黎明破曉的時候,已是前所未有的虛弱。一呼一吸變得輕微,氣若游絲地維持著,繼而感覺胸中發悶,已然缺氧了。

這麽咳下去不是個事。紅衣不缺生活常識,很清楚感冒轉成肺炎有多容易,因此喪命的都有。

古代沒有抗生素,更拖不得。再不尋些藥來,她當真就剩等死了。

竭力克制著咳嗽以免再觸傷口,紅衣咬牙忍到綠袖來,脫口便問:“綠袖……有藥沒有?”

一語說完便猛咳不停,潮紅的面色也顯不正常。綠袖當即慌了手腳,足下亂得不知該往何處走,原地踱了幾步,幾乎要哭出來:“你怎麽……怎麽會病得這麽厲害?公子吩咐了不管你,我……我沒辦法為你請郎中抓藥……”

“我不能這麽熬著……”貝齒咬得唇畔沁出一片腥甜,紅衣強撐起身,拽過擱在榻邊的衣服,顫抖著穿著。

“可是……能怎麽辦……”綠袖雙眸泛紅,無措地看著她,看上去甚至比她還無助些。

“他說不許管我,但沒說不許我出門,對不對?”她急促地呼吸著,穿好了曲裾,又探手取過腰帶系上。整個人混混沌沌,一手搭在矮幾上、一手借了綠袖的力才終於站起來,在劇痛中一邊咳嗽著一邊掉著眼淚,狠狠一忍,才又道,“我自己去醫館。我……不能這麽等死。”

明明渾身無力得發輕,腳下又走得並不算慢。自知身子有多虛弱,目下已是全憑意念堅持著,連扶著她的綠袖看得都膽戰心驚,她卻當真就這樣堅持著一路穿過亭臺樓閣、走到了大門處,沒怎麽再咳,更是一滴眼淚都沒再掉。

在她們到門邊和小廝打招呼前,緊闔的府門便已打開了。

二人俱一怔,擡頭看過去,紅衣心下感慨間唇角難忍一弧冷笑:“真是‘禍不單行’……”

剛跨入府門的人也是一怔。

短暫的意外之後,席臨川的面色沈了下去,一步步地走近了,凝視著她問:“幹什麽去?”

紅衣垂眸,沙啞的嗓音答了三個字:“去醫館。”

耳聞一聲蔑笑,下一句話,明顯不是對她說的了:“沒你的事,回房去。”

“公子……”綠袖滯住,手上未松紅衣,大著膽子乞求道,“紅衣傷重病重,公子您……您給她條生路。”

“我沒說不給她生路。”席臨川的目光在綠袖面上一劃,又回到紅衣面上,“要去醫館就自己去,旁人不必陪著。”

就算再不是一個時代的人,紅衣結合上下文也聽得明白此處的“不必”就是“不許”。愈發分明地覺出席臨川是有意刁難,還是生生把想問個清楚的心思擋了回去——現在去看病才是要緊的,與他爭執費心費力,再者若惹惱了他,他當真不讓她出門了可怎麽辦?

掙開綠袖的手,紅衣看一看她,艱難地抿出一抹微笑,頷首道:“沒事,我自己去。”

而後不再理會綠袖,更不去看席臨川,伸手扶了一邊的墻壁,一步步地繼續往府門口走。

席臨川淡看著她腳步挪得艱難,足下滯了一會兒,氣息微緩,覆又繼續向府內走去。

自進了席府以來,紅衣還沒出過府門。根本不知醫館在何處,問了坊中武侯才得以尋到。

為她看病的郎中一見她的傷勢與面色便嚇了一跳,更因她一個女子獨自前來而面顯詫異。好在醫治得仍盡心,讓醫女為她的傷口上了藥,又開了內服的方子。留她在醫館中坐了許久,待得第一劑藥煎好服下了,她才付了錢離開。

身上舒服了許多,頭依舊昏昏沈沈。紅衣渾渾噩噩地走著,憑著記憶中的路線往席府的方向去……

不知不覺,卻已出了坊門。

又走了許久,才隱隱覺出不對。擡頭看一看已漸暗的天色,心知多半是迷了路了,腳下躊躇片刻,又轉身往回走。

一路往南,沿著街邊走了好一陣子,覺得距離差不多了。擡頭看了一看,眼前的坊門上寫著“延禧坊”。

還好找回來了。

稍松了口氣,紅衣提步進了坊門,認路認得費勁,四下張望著,倒很快有了意外發現。

——身後數丈外,始終有幾個男子鬼鬼祟祟地跟著。她若停下來,他們便假裝看旁邊賣貨的攤子。她停了這麽多次,他們一直都在。

紅衣心裏便慌了。

這天色昏昏的,一路被人尾隨著,怎麽想都覺得來者不善。她又是孤身一人,身體還虛得很,若當真出了什麽事……

她連反抗的力氣都沒有。

沈著氣拐過下一道彎,趁著那幾人還未拐過來,紅衣提裙跑進了一條小巷。

不住地向後張望,本就因病而不穩的呼吸變得更加混亂。她驚慌失措地拼了全力跑著,直至從另一端跑出了這條巷子……

膝窩冷不丁地被人一踹,紅衣一聲驚叫栽了下去。她吸著冷氣擡起頭,惶恐不安地看著幾人一步步圍了過來,下意識地縮起身子,猶被一腳狠踹在腰間,陌生的語聲尖刻蔑然:“還跑?”

☆、理論

? 她一個孤身女子,還生著病;對方身體健壯,還都是男人,還是好幾個……

所謂“實力懸殊”大概莫過於此。

紅衣不禁覺得今天要把命送在這裏了,心如死灰,又免不了要為自己再搏一把、嘗試自救。

“放了我……”她忍著腰間膝上的疼痛,試圖和對方講講條件,“你們若要錢……我身上還剩下的,都給你們。”

“你省省吧!”為首一人笑聲刺耳,擡腳狠踩下去,恰踩在她胸口的箭傷上。

劇痛襲來,紅衣慘叫出聲,短短一瞬間,已浸了一聲冷汗。直痛得耳邊嗡鳴不止、眼前一陣黑一陣白,全然使不上力的身子被人架了起來。

雙腿已支撐不住,身子不受控制地往下墜著,自然又會扯動傷口。紅衣死命忍著,就這麽被他們半拖半扶地一路前行,痛感時重時輕。小腿第二次蹭過門檻的時候,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眼淚被滿心的不甘委屈一起向外推著,話語嘶啞:“放過我……”

沒有人理她。

“放過我……我、我是席府的舞姬……”她試著掙紮卻仍沒有半分力氣。滿心無可遏制的恐懼中,生出些許絕望的自嘲來:小說裏穿越女總活得風光,她卻從來了就不順。身在賤籍、去做雜役,現在連命都要沒了,而且……

還清白不保。

“呵?”耳邊傳來一聲輕笑,那正拖著她的人似乎腳下頓了一頓,道了一句,“你現在知道自己是席府的舞姬了?”

昏迷與清醒交錯間,被撲面而來的涼水激得渾身一栗。

她撐起身,有些發怔地四下望了一望,不算太大的一個房間幹凈整潔,炭火燒得很旺,有檀香陣陣傳來。四周書架齊整,屋中央置著案幾,筆墨紙硯齊全。

視線越過案桌時,她的渾身滯住。

席臨川。

那麽……那幾個人,是他的人?

“公子……”油然而生的恐懼感讓她低下頭不再看他,深吸口氣,暗自琢磨目下是什麽情況。

“說吧,見誰去了。”席臨川凝在書上的目光沒有移開,問得毫無情緒。

紅衣一懵:“什麽?”

“我問你見誰去了。”他又說了一次。

阻隔開二人視線的書冊放了下來,他冷睇著她,等她回話。

“去了醫館。”紅衣如實回道。

席臨川一聲輕笑,對這答案十分不屑。

“公子明明知道……”紅衣蹙起眉頭,又說,“是公子點頭了的。”

“紅衣!”席臨川低一喝,語出自己一滯——這是他重生後頭一次叫出這個名字。

緩了一緩,他舒了口氣,耐著性子道:“你若是自己不說,府裏有人能治得了你;再不然,我請禁軍都尉府幫忙審一審也不是難事。”

她啞住。很想按他所希望的那樣把他想聽的事說出來,保自己一命,然後安心回去養傷。

可是並不能——不是她不肯說,是她連他在問什麽都不知道。

這身子的原主和他必有什麽舊怨,才讓他對現在的她生出這樣的誤會。紅衣愈加篤信這一點,默了默,問道:“我怎麽得罪公子了?”

席臨川的目光顯有一凜。

“還請公子明示。”紅衣下頜微擡,話語冷淡,“總得給個罪名。”

等了許久而未有答案,氣氛明顯更冷了些。

紅衣目不轉睛地望著席臨川,他手中的書翻了一頁,輕微的紙聲在她心上一劃。她凝神看去,目光落在他修長的手指上,很快想起……

就是這雙手秉弓控弦,毫無征兆地給了她那一箭。

他確實是可以不給她理由的,就和那次一樣。想讓她什麽時候死、如何死,都是隨他的意。而若他壓根不告訴她原因為何,她就無從解釋、只剩等死。空洞的恐懼在心中湧個不停,一點點擊潰紅衣心裏殘存的希望,轉而變成了不甘和憤慨。

胸口的傷口還在作痛,痛得氣息不穩。她銀牙緊咬地強忍著,怒視向席臨川,凜然斥了一句:“偽善!”

席臨川淺怔,繼而眉頭倏皺:“什麽?”

“我在醫館裏聽說大夏和赫契要開戰了。”她添了兩分力氣,聲音提高了些許。席臨川一楞,睇向她,以為她要說出些什麽與赫契的關系。

“醫館的人說大將軍要帶兵去,大將軍的侄子也會同往。”她羽睫一眨,問得認真,“公子您是大將軍的侄子,對不對?”

他不知她為何這麽問,點頭應了一聲:“是。”

“呵……”紅衣冷笑出口,有點尖銳的語聲中帶著諷刺,“我還以為您也算個正人君子。”

……什麽?

“我一直以為,能舍身為國的男人,多少算得個正人君子。今日才知,竟有人一邊連自己府裏的人命都不顧,一邊又要赴前線上沙場……”她氣息不足地一頓,強緩了口氣,“實則視人命如草芥的人,談什麽保家衛國,可笑!”

字字清晰,紅衣一口氣吐出了連日來的怨憤。這個人一箭險些要了她的命在先、不予就醫在後,方才帶她回來的家丁亦是下手極狠。卻連罪名都沒有,當真把“欺壓”二字體現得淋漓盡致!

“如若凱旋,加官進爵賞賜無數不說,普天之下也要讚你一聲英雄。”紅衣凜笑著,虛弱的口氣不妨礙嘲諷全開,“所以麽,誰在乎你在府裏是如何‘隨心所欲’的,誰在乎有沒有人冤死在你手上?你成功了,你說過的話就都是對的,有英雄的光環罩著,你功成名就,身在賤籍的再死成百上千個,也沒人在意!”

好像殘存的力氣全用在了這一席話上,最後幾個字在憤慨中說得擲地有聲,但話音一落,她就連聲咳嗽起來。咳得原本蒼白的面頰漲出了紅暈,她捂著嘴忍了又忍,剛平覆了一點,就又補道了一遍那兩個字:“偽善!”

席臨川眼中微有波動,帶著幾分探究,他問她:“這就是你叛國的原因麽?”

正打算再斥一句的紅衣話語噎住:叛國?

“覺得我草菅人命、覺得將領們手上都難免有府中仆婢的性命,就是你叛國的原因麽?”席臨川神色定定,說得更清晰了些。

“我怎麽叛國了?!”紅衣聽得心驚,脫口反問。

席臨川也心裏發悶。

上一世的大半事情還沒有發生,無法拿出來質問。他又萬分清楚那些事都非誤會,沈了一沈,道:“聿鄲來的那日,你就同他在廊下見了面,說什麽了?”

紅衣淺怔,想起那事後,只覺得他這不是“多疑”,而是亂安罪名。冷笑中恨意凜然:“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席臨川神色愈暗:“我問你說什麽了。”

“無功不受祿;告退。”紅衣答得很快,而後銀牙一咬,森然笑道,“兩句話、七個字,公子便覺得我叛國?那公子差去服侍他的人呢,是不是待他走後便要一並杖殺?”

他一時被她的如珠快語堵得續不上話,她便又接口說:“公子也是為他設過宴的。”

他一噎。

紅衣虛弱蒼白的面容微揚著,有幾分讓他覺得陌生的傲氣。挑釁之意已極盡明顯,她與他對視著,不退不讓,又續一句,“待他離開,公子自盡謝罪麽?!”

席臨川猛一擊案:“夠了!”

房中驟靜。

席臨川面色陰沈地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幾經克制還是忍不住一腔怒火。伸手猛一拎她的雙肩,紅衣被傷口疼得一呼,未及回神,後背已被抵在墻上。

“那你剛才去延禧坊幹什麽?!”席臨川質問道。

……延禧坊?

她思了一思,似乎明白了一些,驚魂未定地聲音微微發虛,猶豫著反問:“咱們……在什麽坊?”

席臨川一滯,縱使惱怒還是答了:“延康坊。”

“那我……”她恍然大悟,頓時沒了底氣,垂頭喪氣,“我走錯了。”

……啊?!

一直守在外間,靜聽著房中動靜等吩咐的幾個家丁都忍不住扭過頭來張望了,方才氣氛那麽冷峻,一派三堂會審、興師問罪的架勢,片刻前更是已動了手。結果……

這被“會審”、被“問罪”的人,突然給了個“走錯了”這麽滑稽的理由?!

還說得大是誠懇、面有窘迫,一眾人面面相覷地啞了半晌,聽得房中席臨川也明顯氣息有點不穩,目光在她面上劃了又劃,一雙如墨寫就的眉頭變得弧度覆雜。他看了她好半天,終是難以置信地問她:“你……什麽?!”

“迷路了。”紅衣頹喪地低頭,方才的傲氣與憤慨皆被抽凈,全然破功。感受著對方的憤怒與自己混亂的心速,她咬著嘴唇,滿是怨念,只剩了暗罵自己路癡的份兒。

☆、對比

? “迷路了?”席臨川蹙眉審視著她,試圖尋出些說謊的跡象而未果,手上的力氣不自覺地松了一些。

紅衣輕一咬嘴唇:“我……之前還沒出過府。”

還沒出過府、又發燒發得頭暈腦脹,所以從醫館出來迷迷糊糊地走反了方向,出了坊門走了好久才覺出不對,再往回走,又走過了頭。

她屏息不言,知道席臨川對她偏見大得很,一邊心裏期盼他能信,一邊又並不指望著他會信。

僵持了一會兒,席臨川終是松了手。

肩頭一松,紅衣擡手捂了胸口,顧不得席臨川還在身邊,側身扶住近旁的書架,連咳數聲,直咳得頭暈。

許久之後才安靜下來,呼吸沈重地又緩了好一會兒,再度轉過身看向他。

視線初一觸,他便先避了開來,面色陰沈:“回房去!”

紅衣是扶著墻一路挪出書房的。席臨川的視線穿過半開的窗戶看去,夕陽下,她腳下踉踉蹌蹌的,脊背卻始終筆直。好像遙遙的仍能感覺到一股無法磨滅的硬氣,他覺得一陣陌生,皺了皺眉,提醒自己不該為她多想什麽。

之後安靜了一陣子,尋了本兵書來看。隱約聽到動靜,說紅衣沒走出多遠就暈了過去,這卻是用不著他操心的,下人們自然會打理好。

看書一直看到深夜。

窗外只餘風吹枯葉的聲音,席臨川走出書房,仍無睡意,便想在夜色中閑逛一會兒。

黑夜中總容易勾起回憶,回憶總是有好有壞,而即便是好的回憶……有時候也是傷人的。

府裏的每一個地方,他都和紅衣一起走過。

有一次,在他出征之前,她不知是從何處聽說此戰兇險,躲在一處舊院裏哭到半夜。還好他那日也看書到半夜,離開書房途經那舊院時聽得動靜不對,提步走進去,就看到哭得妝都花了的她。

現在想想,那院子在他書房與住處的必經之路上,她是不是有意等在那裏的,都未可知。

一聲喟嘆,他擡眸看過去,眼前恰又是那舊院。

房中燭火透過窗紙,光線幽幽的,是有人住且未睡。他皺了皺眉頭剛要離開,院中卻人影一晃。

他一楞,那人也恰巧回過身來。原是蹲在地上不知在做什麽、也看不清容貌,直至她走出院來見禮,他才看清她是誰:“綠袖?”

“公子。”綠袖一福身,目光閃爍著,好像在有意躲些什麽。

他的目光越過她的肩頭落在院子裏,漆黑中尋得火光微微,好像是支著爐子。

細嗅之下方覺有藥香飄過,他心底已有了猜測,還是問了句:“給誰煎藥?”

綠袖面色一白,死死低著頭:“是紅衣的……”

他神色不自覺地一沈,稍緩過來後點了頭:“去吧。”

綠袖再一福身回了院中,從她的動作中,依稀能看出她把藥倒入藥碗、又把藥碗擱在檀木托盤裏,端進了房中。

席臨川躊躇片刻,終於提步進了院。

房門破舊得闔不嚴實,門沿處有一條不算窄的縫。他順著看進去,先看到綠袖坐在榻邊,而後視線微挪,就看到紅衣環膝坐著。

“快趁熱喝了吧。”綠袖從榻邊矮桌上端起藥遞給她。

席臨川心裏低一笑,下意識地想,綠袖不該給自己惹這麻煩——紅衣喜甜怕苦,每次喝藥都很要費一番功夫,愁眉苦臉得像是要上刑場一樣。

下一瞬,他卻看到紅衣接過藥碗一飲而盡,爽快得沒有半點耽擱。

“好苦。”她還是蹙眉這樣抱怨了一句,接著卻是一頭栽倒,拽過被子便蓋著要睡。旁邊就放著蜜餞,她都沒動。

這和他印象中那個喝完藥立刻就要拿蜜餞吃的紅衣大相庭徑。

席臨川在門口滯了一會兒,在綠袖出來前,轉身離開了。

接下來一連數日相安無事。

府中相安無事的同時,與赫契的戰事終於徹底成了定局。皇帝下旨命他做驃姚校尉,隨大將軍鄭啟同赴戰場。

聿鄲識趣地告了辭,沒有引起任何尷尬,還給府中的一眾女眷留了不少贈禮。

說是從胭脂水粉到珠寶首飾一應俱全,席臨川聽完稟報未加多管,倒是下一句話讓他眉心一跳。

管家齊伯說:“還著意給紅衣姑娘送了個簪子去。”

“送簪子?”他擡眼看過去,管家一揖,“是,還在紅衣姑娘房裏坐了一刻工夫。”

在他還未來得及細問的時候,管家將一只窄長的盒子呈到了他案上:“就是這個。”

“……”他開盒子看了一眼,“怎麽在你這兒?”

“這個……紅衣姑娘主動給我的。”管家如實道。頓了一頓,又說,“聿鄲去的事也是她主動告知,還、還非讓我在房裏盯了一刻。”

……這什麽意思?

“有意叫人盯著,做得太明顯,可不能讓人釋疑。”他笑而搖頭,手指一叩盒蓋,將盒子推到一旁。

“我也是這麽跟她說的。”管家欠身,回思著道,“可是紅衣姑娘說……她說雖不能釋疑,總能讓公子不對這次的事起疑。所以這東西她不能收,和聿鄲所說的每一句話也都讓我聽著,可以逐句稟給公子。”

他一滯。

竟有些驚異於她的心思。

“給她送回去。”他隨口道。一來已親眼看過無甚蹊蹺,二來……這麽個簪子擱在他案頭也沒用。

齊伯卻沒上前取回這簪子,沈了一沈,告訴他:“紅衣姑娘說……若公子看完覺得還能還給她,就讓我替她賣了去。”

“……賣了?”席臨川一訝。

“是,她說她想攢些錢。”齊伯道,而後兀自琢磨著又說,“興許是月錢不夠花,又或有什麽別的用途……”

席臨川在意的,卻不是她攢錢幹什麽用。

上一世的紅衣,素來是不會給自己攢錢的。這個“不會攢錢”並非花錢太過攢不起來,而是謹小慎微地怕旁人覺得她存異心。

是以首飾再多,擱著不用也還是擱著。若他出征前有意多留些錢給她以備不時之需,她就在他回來後按時呈個賬本出來,每一文錢怎麽花的,都記得清楚。

他也覺得她活得太小心,知是出身與以往經歷所致,更格外疼她些。結果……

沒攢錢歸沒攢錢,她最後去了赫契,當了側妃,後半生無論如何都衣食無憂。

席臨川被這種差別弄得情緒莫名。

定一定神,點了頭:“那就去吧。”

兩日後,齊伯給紅衣送了錢來。

一只銀簪當了二十兩銀子,齊伯給她的時候,順口提了一句,說席臨川要出征了。

聽聞這消息,紅衣心裏自然一喜。

巴不得躲他遠些,他索性不在府中了她覺得十分舒心——雖則還要再回來,但她能好歹能安心過幾個月。

思了一思,她猶豫著道:“齊伯……”

“嗯?”齊伯觀察著她的神色變動隱有不滿,倒還是耐著性子聽她的話。

“我想問問,若是……我想給自己贖身,要攢多少銀子?”

話問出口,她提心吊膽地等著答覆,心裏一個勁地祈禱可千萬便是個她攢不起的天文數字,她還想今早攢完這筆錢,早點過自由日子呢。

“贖身?”齊伯眉頭一皺,脧一脧她,口氣似有點意外,“你想給自己贖身?”

“是……”紅衣稍一點頭,“我……我總不能一輩子在賤籍。”

齊伯覆睇她一眼,略一思忖,卻搖了頭:“不知。府裏從前沒人提過這樣的事,你又是長公主賜下來的人。這事啊……我得幫你問問。”

“多謝齊伯。”

紅衣深深一福,卻是顯然疏忽了一件事——忘了問一句他這“問問”是問誰。

“贖身?”席臨川眉心一跳,看向齊伯,有點不信,“她主動提的?”

“是。”齊伯欠身,回思片刻,一喟又道,“依我看,這紅衣本也不是什麽安分的人。我順嘴跟她提了一句公子要出征——闔府上下聽了這事都為公子懸一口氣,唯她,看著倒像有些高興似的。”

他說著頓了一頓,又試著勸道:“公子您開個價算了,讓她早點贖了身,清靜。”

他出征之事,雖他自己已經過一次、很清楚此番會是如何,但於旁人而言還是多少有險,她卻為此高興……

席臨川忽然心裏有點空。

苦笑搖頭,心下禁不住地掂量起來,想知道她是因他這一世待她不好才會如此,還是連上一世其實也是如此、在他面前只是做樣子,實際上也許一直如最後那般冷血。

“兩千兩。”他聲色淡漠地隨口說了個價,轉身便往內間走。腳步若常閑散隨意,細看之下又好像比平時略快一些,像是被什麽煩心事惹得生躁,又或是在有意避開什麽一般。

☆、不同

? 終於是要出征了。

將領們出城的那天,長陽城裏蔓延著一種詭秘的安靜。好像大街小巷上的人們都達成了一種奇妙的共識,往日的喧囂在這一日都不約而同地壓低了,人們竊竊低語著,說著與戰爭有關、或是無關的事情。

席臨川知道,百姓們對這一戰並沒有什麽信心。

他一身鎧甲出府,到了門外,又將頭盔也戴上。翻身上馬,習慣性地往府中看去——熟悉的前院中,並沒有那個熟悉的身影。

定一定神,馭馬前行。

席府中,紅衣甫醒。

知道席臨川這一日離府赴沙場,心緒多少有些覆雜。一邊為他這些日子不在而松口氣,一邊又知戰之事關乎國家命運,因而提心吊膽。

不過這到底不是她們身在長陽的人能左右的事,操心也是瞎操心。紅衣舒緩氣息,盥洗梳妝後,去找綠袖。

她告訴綠袖想為自己攢錢贖身,綠袖便幫她打聽了法子——至於兩千兩這天價要攢多久才能攢夠,紅衣不想知道……

“這邊。”綠袖拉著她,一路往宅子後面走,直走到了最後,離那箭場不遠的地方,才轉了個彎,往側邊去了。

箭場西側有一道小門,不足兩人寬。紅衣看了一看:“是通著外面的?”

“是。”綠袖點頭,伸手把門閂輕一拿起又擱回去,“你看,這門平時不鎖,只這麽從裏頭閂著。聽說府裏不少丫頭會從外面接些女紅之類的活計,就在這道門這兒,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方便得很。”

“……”紅衣楞了楞,心說方便歸方便,這門這麽留著,沒有安全隱患麽?不鎖也沒人看著,進了賊什麽的怎麽辦?

委婉地將這擔憂和綠袖說了,就聽綠袖頷首一笑:“她們說起初是偷著做的,後來公子知道了沒管,就成了約定俗成的事——有活要做的都是每日申時到外面等著,府裏的也是申時在裏頭等著。誰也不自己開門,等著齊伯來開,半個時辰之後關上,還沒出過岔子。”

“……”紅衣啞了,心道席臨川不管則罷,怎的還有助一臂之力的意思?有齊伯這席府管家在中間當了“監管機構”,於買賣兩邊都多了份安全保障。

“齊伯還會幫著尋活呢。”綠袖又道。一字一頓說得認真,顯然不是誆她,“你想做什麽,去告訴齊伯,齊伯得空出府時就會幫著問的。”

紅衣啞了。

這整個流程都有些顛覆她心裏對“封建制度等級規矩森嚴”這一定義的認知,且更顛覆她此前對席府的認知。

“齊伯從中有好處拿麽?”她好似隨意地問了一句,“還是賺個人情?這邊幫著尋活,那邊瞞著公子?”

“都告訴你公子早已知道了……”綠袖瞥她一眼,“公子畢竟……”

她陡然噤聲,覷一覷紅衣的面色,有些尷尬地笑道:“我這麽說你別不高興啊——公子畢竟是……長陽城裏受盡艷羨的人物,名聲這樣好自有他的道理。他待你為什麽那麽……我不知道,但平素待人接物,當真是寬和的。”

紅衣垂眸未言,綠袖靜了靜,又續道:“齊伯也沒有好處拿。是公子吩咐他來幫這個忙,一來免得做個小生意還出了糾葛還說不清楚,二來,婢子也好家丁也罷,他不想那邊覺得咱們是府裏的奴仆擅接私活定不敢聲張而有意欺負什麽……把齊伯擱在這兒,多少算是撐腰了。”

是想讓外人知道這一切都是他許可的,所以別覺得若出了虧欠工錢一類的事府中下人會不敢說、只能吃啞巴虧。

紅衣輕吸了口氣,一面覺得難以相信,一面又知道綠袖絕沒有騙自己。

當日下午,紅衣“圍觀”了一場“交易經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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